卖鹅〔短篇小说〕

时间:2023-08-21 来源:首页/沐鸣2注册/登陆平台

  十冬腊月起了西风,芮坤荣家瞎灯灭火的,老两口坐着没趣,上床睡了。这样的长夜,哪能睡得着呢?

  “明朝上城你去把鹅卖了!”歇了好久,老妈妈说。对老头子,她的话赛如圣旨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可这个决定非同小可,她自己也觉着话音中出乎意外地软弱。

  老头子霍地从被筒里坐了起来,“什么?卖鹅?”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其实他们上床这么久所想的,正是家里最大的一笔财产——鹅;而且两个人也不约而同时隐时现的,在脑子里跳出过一个“卖”字。两个人的心事一接触,老妈妈对他的抗议,原不奇怪,于是乎没有声响。但他们心里却如煮开的一锅水,翻腾着。

  “不能把嘴巴吊在梁上!”“这样的辰光有什么年好过。”这是他们想到一块的地方。

  又歇了好久,老头子认为老妈妈过于狠心,他第二次发动攻势:“不是说好送给芳伢的嘛!还有八个鹅蛋。”

  芳伢大名芸芳,是他俩的寄女,从城里下来的知青,如今调到城里去了。五只小鹅捉来的时候,她已下放两年,在芮家常进常出。黄绒绒的小鹅,被她捉在手里喂食,后来半大不大的,跟着她出工;有时她收工回来,鹅老早在村头上摇呀摇的等她。五只小鹅,只有一只婆的。冬天到了,大女二女一家一只公的;还有两只公的,一只叫野猪咬死,一只做了当年春节的食物。生蛋的鹅养到今朝,那是由于芸芳上调死也不让杀,何况鹅蛋还可换点零用钱。这是做小辈对大人的体恤,老妈妈为此哭过两次,坤荣呢,没有眼泪,闷闷地过了好几天。后来商量好了老头子刚才提出的办法,他们心中才平静下来。没想到芸芳上调不到一个月,他们就弄到要卖鹅的进步。

  听到坤荣提问,芮伯娘只当没听见。她翻了个身,冰冷的脚趾头戳到老头子的背上。开头坤荣觉得有点分量,好像故意戳他,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晓得她心里酸苦,并非想在他背上做功夫。他屏住气息,随后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也怪今年年成不好,”好一会,老妈妈软和地说:“再说江妖婆才捉出来,国家也还顾不上我们农村。以后总会好起来的。”在这黑洞洞的夜里,犹如看到山中的火把,远远地耀眼。

  “那是自然,自然!”对方连忙应和,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心想:未必再提卖鹅!

  “鹅还是要卖的,”槌正打在鼓上,鼓点还在连续敲打:“我称过了,整整七斤,一块钱一斤,少一个不卖。拿五块钱回来见我,还有两块,你自己知道派什么用场。”敲到最后,那鼓点好像是哭出来的。

  三十年夫妻,即使默默无言,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,何况她目前的呜咽,只能为了芳伢,大女二女出门是摆酒的,只有芸芳这个丫头……老妈妈一提这个话头,坤荣就劝她:“她是进城……”这倒反引她发火:“你晓得个屁,十六块半的徒工。”说着就哭,坤荣左劝右劝,她才平和些。

  第二天坤荣自然上城去卖鹅。老妈妈先给鹅“取蛋”,果然摸到硬角角的一个。她有点后悔,不过转而一想,还是咬咬牙。她给八个鹅蛋上抹了一点洋红水,连鹅颈也抹得像后刘海。鹅匍在菜篮里也不知出门去干什么,有点默默含羞的样子,好像待嫁的新娘。老妈妈看了一眼,把头别了过去。她跟着老头子送了一程又一程,没有说话,直到快看见城里的宝塔尖,她才停了脚步。

  “一块钱一斤啊!”她无力地嘱咐:“鹅毛也值九角呢!”她站着不动,其实她还想数落一番,不是万不得已,给她一只金元宝,她也不卖这只鹅。

  “当心点,就说是送人的,要不人家又要说走资本了。”她又追上来小声地嘱咐。

  在西门横街上的“黑市桥”,那天真是有点灰蒙蒙的。街面上排着菜篮的队伍,并不整齐;那篮子好像能随风转动,有的往侧巷里钻,有的被提在手里开路。男的大都拉低了鸭舌帽,闷声不响。女的东张西望,惶惶不安。她们越是担心什么,越是没来由地向人诉说担心的内容:

  只有街上摆荸荠摊的老太婆仗着她有一张装在塑料套里的小贩卡,成了他们的总管,有时吆喝着:“怕什么,卖不掉的归我!”她的桌子底下,确有两只盛鸡鸭鹅的菜篮。坤荣站在侧巷口头,以便随时进退。

  这是君子国里的买卖。不问是硬是软,大都以九角成交。坤荣只听鹅价,别的什么他都不在意。看他的鹅体面,也有不少来问他的,他记着老妈妈的嘱咐,一律绷着脸回答一个“一块”,不过有时声音高些,有时声音小些。人家不能问他鹅蛋的价钱,朝他鹅蛋一望,他就生气:“不卖。”坐在他一旁的小婶婶心里明白他那“一块”和“不卖”的来由。她几次提醒他,不能只是这两句话。意思要他软和一些,讲讲他要卖一块和不卖的来由。这比要他打人还难。他捉摸别人卖九角他怎么能卖一块?要说老妈妈的话是圣旨,他又怕暴露自己在家庭的地位;还有给嫡亲的寄女,怎么只送八只鹅蛋?

  街上的菜篮逐渐减少。老头有点焦急,虽然说躲在巷子里吃了老妈妈给他准备的粗饼,太阳偏西了,肚子又在唱空城计。他瞪眼望着,突然看见在他们村上办过学堂的女教师。

  “坤荣伯伯是你呀,快到我家吃饭!”老师一把抓住坤荣,还是过去亲昵的样子。看见他篮子里的鹅,放低声音问:“来卖鹅的?”

  这时坤荣恨不得自己能有赠送的权利,马上把鹅和蛋都送给这位他一向敬重的老师,可他现在只能有气没力地回答:“是呀。”

  “九角,”他一说出口,不仅自己奇怪,小婶婶也瞪他一眼,他还机械地补充:“七斤。”他要借秤来称,老师拦住了他。她摸遍身上的口袋,只拿出四块三角,要不是坤荣不肯跟她回去,或者他不稀罕这两块钱派用场,他真想溜了。老师把从对门借来的两块头钞票,塞在他的手里。

  老师看着篮里还有八只点了红的鹅蛋,猜想他要送份人情,就说:“你送了人情就来,我在水桥背上等你。”

  一眶热泪在坤荣眼里打转,他连连摇头,忙说:“多谢你了,我比吃了还好。”他惭愧连这八只鹅蛋也不能送给老师。

  “我又不能把鹅背回去,你要不说,老妈妈怎么会知道呢?”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哀告的声音。

  “鹅在路上一泡屎屙了半斤。”他已设想对付老妈妈的盘问,看出小婶婶不以为然,他自己说多了蚀耗的斤两,忙添一句:“一只蛋扯掉四两。”他欣喜自己急中生智,变得聪明起来,小婶婶会心地笑了,看着这老实巴交的聪明人。

  天暗下来了,老妈妈望到眼睛发酸才把坤荣盼回来,一把抓住他就说:“死老头子,脚上生了疔疮还是怎么的?”脸上既是恼怒,又是痛惜。

  老头子什么也不解释,把两块头钞票裹着的一叠钱交给老妈妈。对方没有伸手来接,也根本不想点数,只是呆呆的看着坤荣篮里的八只鹅蛋。

  “这不是,”心软嘴硬的芮伯娘早已泪如雨下,她摊出手里捏着的一张五块头钞票,票票捏在手心里已有一个时辰,捏的要是过去的银洋,上面一定滚烫。她好像拿了卖女儿的钱,抽抽噎噎地说:“十六块半的徒工,第一个月的工资。”

  三年以后,还是芮家卖鹅。芮伯娘提着两只鹅走在前面,一只大菜篮里面对面的匍着两只鹅,有些嫌窄,不过它们相安无事,还是像两个待嫁的新娘。如今风气大变,他们两个只顾伸长颈脖,一路地看景致。老妈妈喜气洋洋的,穿了新布衫,老早就练着与顾客的对话:

  “价钱呢”,她回头看看一脸笑容的老伴,又自己回答:“人家一块我只卖九角。”

  “上街听听行情再说。”老头子已当了三年小队生产参谋,说话跟从前有点两样。

  “管它什么行情,我咬定九角就是了。”老妈妈用眼睛扫着老头说。老头摸不清她什么意思,回想三年前自己卖鹅的情景,才哑然失笑。

  看见城里的宝塔尖,她又停住了脚步,不过她不再去想从前的情景,只是喜嗞嗞地跟老头发号施令:“喂,老参谋,你先把你的送给芳伢!”所谓“你的”,就是老芮身上背的长柄菜篮,里面有一只白鹅和一只鸡婆,不但白鹅颈上抹了胭脂,连淡黄颜色的鸡婆身上,也是披红着绿;挎在手臂弯里的一篮鸡蛋,个个面孔通红。

  “我们芸芳有喜啦!”老两口同时回答,人们第一次发现:他们的眼睛笑得跟月亮一个模样。

  我这个人做小说喜欢画蛇添足,或者叫拖泥带水,这次也不例外,不过所见所演都是事实,不免多写了几句。自然,三年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,我担心不知在什么地方,至今还有芮坤荣三年前卖鹅的事儿,甚至还有无鹅可卖的农民。要努力啊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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