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文革”结束，改革开放，我们公司痛感十年教育荒废，青年工人亟须加以文化培训，尤其是机加工专业。教育科下了文件，咱车间便规定每周两个下午中专班上课，不做工时考核。我们十几个年轻人编入一个班，大家喜滋滋的。两门课：机械制图，数学。和蔼的谈老师是班主任。团支书小乐为班长，一位漂亮的女生，铣床能手。每周二、四下午一点钟，小乐站在铣床操作台用回丝擦手，目光扫描车间。迎接她目光的散布在各个岗位上的男生女生，不约而同地关闭机床，抹干净机器，扫清地面，切断机床照明，悄无声息地跑到洗手槽前洗手，然后进更衣室，换衣，拿书包，一点半在车间大门口集合，欢天喜地走向教室。其中有我。能够重新走进教室，青春的笑声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空。车间有严格考核，测验成绩与月奖挂钩，考试成绩与加资相关。

　　静坐于教室，重新望着黑板上的x、y、α、β……陌生、恢复和困难接连而来。班里年龄不一，学历不一。我毕竟全程读完过初中课程，所谓老三届；但小我几岁的，在“文革”中除了学工学农，几乎没读过书，就遇到难处了。

　　小乐坐在我后面，课桌顶着我的椅子背。下午第三节是作业课，我全神贯注，目光紧盯那些数字和公式，脑子里轻轻推敲和分析题意，认真地一行一行解题。感谢“文革”前学校的严格训练，养成我做作业的规范和严谨。谈老师经常扬起我的作业簿，笑嘻嘻地在全班传阅。一枚枚红笔“勾勾”，正是我每次用功做作业的标志。

　　有铅笔橡皮头轻击我的后脑勺，我马上回头，小乐遇到困难了。我转身拿张草稿纸，轻声给她解释。她很聪明，连闭几次眼睛，表示听明白了。我恢复原位。忽而有铅笔尖轻刺我头颈，我知道团支书初步明白之后，又产生新的疑问了。数学就应该步步明白，步步清晰，来不得大概、大致、基本上……必须彻底弄清，清晰到每一数字、每一符号、每一公式、每一推论、每道演算。铅笔尖无疑就传递这个要求。我再转身，带着草稿纸，慢讲细写，直到她认可点头。

　　做车床的小胡不直接问我，而是问弄明白了的小乐。这使小乐有了温故而知新的实践机会。铣床高手小乐的代数几何迅速进步。技术组描图员张蕙很沉着，喜欢自己琢磨，实在琢磨不出，就借我的作业本继续琢磨。开刨床的阿贵每次都第一个上交作业，可惜事后差错也是最多的。

　　一天，小乐来通知说谈老师找我，她眼里既高兴又不开心，我纳闷，赶紧去谈老师那儿。谈老师说，国家恢复高考了，你怎么不去考？我喁喁，轻声说高中课程没读过。谈老师挥手指向窗台，上面有尺把厚的一叠书：“教育科图书室的这套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，我帮你借来了。补一下，去考。”还能再说啥？我抱起书，下了楼。第二天，我向车间领导请了足足两个月事假，回家。后来，考上了。

　　之后，我每月回公司领工资，都去车间看望中专班的同窗们。大家极热情，为我高兴，问长问短。小乐还是站在高高的铣床操作台上，见到我就笑着用回丝擦手，她的微笑如春风吹拂。她身边的工作台上，有记工时用的铅笔，这笔我似曾相识。